五点半闹钟按时响起了,清脆的声音没有夹杂丝毫感情,是我第几天打工了,80元一天的打包工作,身体像灌铅一样。身上又像有成千上万的手,束缚着我不让起床,我在床上浑噩发着呆,想着:“再坚持坚持,就可以攒够钱给奶奶买个手镯了。”便“嗖”地一下弹了起来,“咯咯咕咕”,骨头仿佛发出痛苦的呻吟,叫嚣着不想开始今天的工作。
年糕是这一带过年必备的吃食,我只是打打散工,没有任何技术含量,所以我负责最后的一道工序:打包装、扛货进仓库。我一如既往走进厂里,和我一起打包装的婶子们也已经到了。她们围在一团,说着昨天早放工去打地,准备种花生米之类的事,我径直走进了车间。
分针终于爬到八点了,凤婶和艾婶才慢慢走进来,她们俩是一对老姐妹花,同出共进,这会她们偷溜到别人车间,看看今天烤的籺有多少炉,只听到凤婶在骂骂咧咧:“公打,今天做七炉籺,做死人,今晚又要吃鸡粥了。”“你理多少炉,做好给人家就行了,吃就吃,晚就晚咯。”
两人走回来挨着车间的打包桌,找着围裙、手套。她们一下又没影了,原来是去了外面的杂物房,拿了手套回来,又才磨磨蹭蹭地开始工作。
漫无目的给包装打包,手叠盒子把桌上的年糕滑进盒子里,“嘶”地扯下胶布条,贴上年糕盒,转身丢进大箱子中,这样机械的动作一直循环。流水线的工作标准就是“手不能停”,但人们的嘴巴和脑子,却可以开小差。凤婶和艾婶又开始聊起天来。
凤婶满脸嫌弃说道:“听人说,这条村子里有个妇女,生了十个女儿都没生到男孩。”艾婶放下盒子说道:“生那么多啊,我就知道南山湾那边,有人生了八个女儿都没生到男孩,没想到还有更多的。”
“可不是吗!”凤婶附和着。沉默了一会,凤婶细声开口问道:
“你那个给人饲的女儿怎么样了?”“还能怎么样啊,今年估计也有20岁咯。”艾婶淡然说道。
这时候,车间叠盒子的大姐在那边搭话:“为什么给别人饲女儿啊?给人饲的话,不如不生啊。”艾婶转身对着她,疾声厉色说道:“你懂什么,那时候的计划生育,你知道抓得多严吗?不是吃番薯,就是去挖树皮吃,抓到要去结扎罚钱,你不送掉,你怎么办?”
叠盒子的大姐不禁嘘声,艾婶自言自语嘟喃道:“我那时候带着她东躲西藏,生怕被生产队抓到;后来同村人介绍说,岭仔有俩公婆,想捡个女儿养。我晓得他们家的家境也不差,那个妇女没得生,听说心肠也不赖,就送给了他们养。”
凤婶瞅着叠盒子的大姐说:“大字报老说:‘打下来,堕下来,流下来,就是不能生出来。’那时候怕死人,晚上不敢点水油灯,就算这样,大队生产队长还是带人‘轰轰轰’地拍门,我都被拽去结扎上过环。”
叠盒子大姐又问道:“艾姐,那现在她还认你吗?”艾婶:“认不认没好说了,我叫她大哥找过她一次,她不肯出来见面,人家不肯也没办法,她过得好就行了。”
不知道是午后的车间太闷热,蜡黄的脸淌着的,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。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,就像上紧了发条的闹钟,都想快点把年糕打包完。将一个个盒子填满,一箱箱年糕紧接叠高了小运车,艾婶停下手头的工作说:“阿妹走,和你拉去仓库。”
我在后头推着箱子,她在前头拉着方向,嘴里依旧骂骂咧咧:“公打,重死人,搬死人。”她高瘦的脊背,渐渐弯曲了。她用力的拉车推车,一步步走得很坚定,直到我们进入仓库狭小的门……
父母是不能恨的,可那怨到底有多重?这是我多年来头次意识到,那个时代压抑了太多悲凉,艾婶的爱看起来冰冷坚硬,却给了女孩一份看不见的礼物,也为她预订了未来和守护。可能那个女孩不曾晓得她在艾婶怀里“嗷嗷”大哭过,凤婶却永远会记得,且激荡她的后半辈子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