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安街是一条很安静的小街,这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,现在除了祭祖和家人聚餐,我们都已经很少回去了。最近回去,我发现那里的人和事都变了好多,我突然有拿起笔,对着一家家的门牌号,记录下这些房子和他们主人的故事。
门牌号:永安街二巷1号
房子的层数:三层半
主人:王嫂和她的两个孩子
人物描述:王嫂的男人,在他们的房子封顶时,因过劳脑溢血而死;她的两个孩子,也是由于夫妻二人无法生育后来抱养的——她的孩子们,是永安街同一辈中年龄最大的。王嫂没有了丈夫,孩子没有了父亲,但是她的乐观坚强和对孩子事无巨细的关心,让我们从来没有感受到他们家庭中父亲一角的缺位。王嫂的嗓门很大,站在他们家门口一说话,整条永安街二巷的人都能听到——无数个童年寒暑假的早晨,我都是被她的大嗓门唤醒的。她的大嗓门很有特点,大却夹有女性的一点阴柔,不至于让听者难辨声源的性别。她会以大而高昂的声音,跟邻居们分享她买到的菜——如果买到便宜的菜,她的声音会带有一丝兴奋,也会向别的邻居,大方推荐买菜的地点;如果是买到较贵的菜,那她的声音又会有一点无奈——因为她明白菜虽然贵了点,但为了儿女补充营养,她得趁新鲜咬咬牙也买一点。
她的儿女,学习上并没有多出彩,中专毕业以后,找的工作也很普通,一个是银行职员,一个是超市保安。在外人看来,这与她的辛苦付出并不成正比。但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这些,跟邻居也从来不谈这些,一如既往地给儿女做饭、对儿女嘘寒问暖,像世间任何母亲一样,给予儿女最质朴的爱。
备注:他们家的房子,变成了永安街道倒数第二美的排位,是在阿志伯伯一家把房子加层而且装修后,倒数第一美是已搬去广州跟儿子住的何伯。说王嫂家的房子是倒数第二美,并不是因为永安街二巷别的房子有多美,而是永乐街二巷一共就只有十座房子,排名第一到第七其实都没有具体所指,因为前七美房子的装修都差不多,外墙铺的窦是白色条砖,而倒数三美是外墙根本没有装修,所以在小孩子眼里就有了一定排位。至于倒数三美之间的排位,也只是简单地从他们的楼层高低、房子外墙的整洁来做一下比较。在我印象中,王嫂最开心和最得意的时刻,就是她儿子把多年工作的积蓄拿出来,将房子的外墙作了一番装修,还为她娶了一个漂亮能干的儿媳妇。
门牌号:永安街二巷2号
房子的层数:三层半
主人:李伯父、李伯母和他们的一双儿女
人物的描述:李伯父和李伯母是一对夫妻楷模,他们俩的感情很好,总是同出同进,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俩吵架,左邻右舍对他们的风评都很高,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一块心病——他们的儿子通仔,从外人看来,他除了眼神有些暗淡之外,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。儿子是在老家的房子出生的,由村中接生婆接生,他一出生脑袋就磕到了床沿,导致他智力受损,就连成人后应聘保安,经理也会怀疑他能不能看住门。担心通仔的人,不仅有他的父母,还有我们街里街坊。每次李伯父、李伯母夫妇回老家,如果他独自留在这里,我们街坊都会提醒他:“通仔,锁好大门。”即使是半夜起床上厕所,也要透过窗户看一下他们家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动静。
备注:如果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运气,聪仔当然也不例外,通仔在他当保安的第三年,一个眼睛大大的姑娘就和他对上眼,后来他们结婚了,生的一对小孩都很聪明,眼睛大大的,像极了妈妈。通仔还有个妹妹,妹妹读书就比较厉害了,大学读的是幼儿教育专业,毕业之后和同学一道,开设了一家幼儿园,挣的钱也总是会拿一部分,补贴给李伯父和李伯母出去旅游。
门牌号:永安街二巷3号
房子的层数:四层半
主人:孙奶奶、孙爷爷
人物描述:孙奶奶和孙爷爷有两个儿子,他们的儿子跟我爸妈是同一辈人,但是他们的儿子要比我爸妈小好几岁。巷里的老人,没事就喜欢几个人凑桌打麻将。打麻将的地点,大多数都是定在孙奶奶家,那时候还没有麻将机这种东西,我们小孩也跟着老人围在他们身边打闹,听着打麻将洗牌、叠牌、搓牌有节奏的交替声音,偶尔还有在烧饭的孙爷爷,大声询问孙奶奶:“喂——,酱油放在哪了?”
备注:孙奶奶当初的背,还是很直的,后来就驼下去了,然后更驼,两手背在后面走路了,再后来是拄着拐杖了——我最近一次看到她,她已经坐在轮椅上了,后面是他们家一个保姆,“咕噜咕噜”地慢慢推着她往前走。
门牌号:永安街二巷4号
房子的层数:四层半
主人:乔奶奶和乔爷爷
人物描述:乔奶奶和乔爷爷是永安街年纪最大的老人,外孙子——猪仔,是女儿捡来的孩子——他们的女儿去世后,一直由他们抚养。乔爷爷和乔奶奶身体很好,但是年龄比我们的爷爷奶奶大很多;猪仔也比我们大好几岁,他会玩而且仗义——这是我对他的印象。记得小时候玩橡皮泥,猪仔穿着灯芯绒裤子,那种裤子有一行行粗条纹——他把橡皮泥放在手上,屁股轻轻一坐,手里的那块橡皮泥,一下子就印上了纹路。小孩子都在模仿,我也不例外,但小时候还没有意识到我穿的面料跟他的不同,而且我的裤子没有纹路,一坐上去,橡皮泥整块沾在我屁股后面了。我急得要哭了,猪仔用牙签将那块橡皮泥刮下来,但我的裤子还是有橡皮泥的印子。我又要哭了——他安抚我说:“你喜欢什么颜色,我帮你坐。”然后我就马上不觉得委屈了。
小的时侯,我们都喜欢吃那种“旺旺碎冰冰”,一块钱一根,一根可以掰成两半。我们几个小孩,通常都是合买几支碎冰冰,分开来吃,但是大人如果知道我们去买零食,肯定会骂我们。我们一般都集中躲在一个人的家里吃,每当听到熟悉的来自大人们的摩托车声,大家都开始紧张起来,无论是谁的家长,我们都会挨一通骂。但如果猪仔哥在,他就会说:“不要害怕,放心吃吧,就说是我买来请你们吃的。”猪仔哥是有固定零花钱的,乔奶奶隔一段时间都会给他一些零花钱,如果他做错事,长辈们碍于乔奶奶的面子,一般都不轻易骂他。所以作为小孩子的我们,听到这句话,都会涌起莫名的感动。
备注:乔爷爷和乔奶奶在我读学前班的时候相继去世,他的舅舅们不愿意抚养他,猪仔哥只能去他奶奶家。他奶奶家很穷,也不喜欢他。关于他的后来,有很多说法——有人说他后来不读书了,有人说他被别人收养了,有人说他后来改了名字,也有的人说在街上见过他,无论怎么样,只希望他平安地活在这个世界就好。
门牌号:永安街二巷5号
房子的层数:四层半
主人:阿志伯伯和他的老婆
人物描述:阿志伯伯不仅是我们永安街二巷的励志典型人物,而且说他是我们整条永安街最励志的人物,都不为过。他们夫妻刚搬来的时候,是一层半的砖房,屋内刷白墙,屋外是裸露的红砖,天热的时候屋内是个天然大蒸笼,两口子就待在屋后,整理收来的废品。那些废品是用过的医用输液瓶,他们两口子每天要做的,就是撬开瓶口的铝圈,将塑料软塞和玻璃瓶分开,再将铝圈、软塞、玻璃瓶分别卖出去。每次我路过他们家后门,他们不是在用三轮车卸下这些瓶子,就是准备外出回收瓶子。其实,大多数的时候,他们应该都是在树荫下有条不紊地在撬瓶塞,简单地和路过的邻居聊几句。我不知道他们撬了多少个输液瓶,才终于有了后来装修体面四层半的房子,是几十万?几百万?几亿万?没有人问过,大概他们自己也不知道,只是一直默默地撬着,认真地攒着,以自己的方式经营着他们自己的人生。
备注:阿志伯伯是在去年去世的,他去世的时候,他们家的房子已经建起来8年了。在他去世前的那几年,我能经常看到他手里捧着碗和塞着小手帕,在我家门前跟着他的两个孙子,给他们喂饭,所以在我看来,阿志伯伯是突然消失在永安街的,而且这种消失是一去不复返的,他再也不会在我家门前经过了。我坐在我家门前,回忆着阿志伯伯哄孙子吃饭的场景,却看见阿志伯伯的老婆,手里捧着碗和塞着小手帕,在我家门前经过,快步紧跟的孩子是他们家后来新添的小孙子。有些人还没有好好认识,也没有好好地道别,就已经永远地消失在你的生命里了。你身边的人可能为你的去世,伤心一两天,但是时间是一桶能腐蚀一切的淡硫酸,能将一切的记忆,将一切你以为的永恒,统统化为虚无。
门牌号:永安街二巷6号
房子的层数:四层半
主人:富康伯伯和木琼伯母
人物描述:木琼伯母是我第一次理解重男轻女概念的老师。她是一个家庭主妇,她和富康伯伯育有二子一女,女儿是最小的,但父母并没有因为女儿最小,就给予她特别的宠爱,反而是家里干家务最多的孩子。每当她家里买菜回来,我总是能听到木琼伯母马上喊她去洗菜、切菜。多做家务就算了,做得不好还要被狠狠地批评,我总是能看到她红着眼睛跑门外。虽然我比她小5岁,但是听到木琼伯母用粗口骂她,看到木琼伯母动手掐她的红痕,也觉得木琼伯母跟白雪公主的后妈差不多,都是恶毒的女人。在她读初二,我读四年级的那一年,她终于还是出走了,在她借走我三百块压岁钱之后。没有人知道她去哪里,听我婶婶说,木琼伯母也不知道,但她是真的不知道吗?还是她干脆把她送走了呢?她一直跟邻居说,闺女很不省心,那到底是木琼伯母恶毒呢,还是她的女儿太难管教呢?我没有亲眼看见两个人的冲突,也没有人告诉我她们两人到底是谁对谁错。
备注:木琼伯母的大儿子结婚了,儿媳妇不是做家务的好手,她连过年祭祖点香的动作都很笨拙,但是木琼伯母总是脸带笑容,手把手教她。我忽然想起以前她的闺女在的时候,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好脸色,跟女儿说话总是透着一种毫不客气的冰冷:“做饭去!”木琼伯母的大儿媳妇很快就生了一个小女婴,每次木琼伯母抱着这个女婴,都是在一脸慈爱地轻轻晃动。我很疑惑,不是说婆媳是天敌吗?木琼伯母对儿媳妇都这么好,为什么那样对待亲闺女呢?如果说,他们家重男轻女,为什么小小女婴竟能获得她如此宠爱?
门牌号:永安街二巷7号
房子的层数:三层半
主人:我的爷爷、奶奶和他们的儿子
人物描述:我的爷爷和奶奶生了两个儿子,两个儿子的性格都一样,我爸爸幽默风趣,我的叔叔也是,我觉得这是得了我奶奶的真传。我奶奶幽默且擅长讲故事,但不是童话书上的那种,而是描述一个她亲眼看到的人或事情,所以无论是什么年纪的人,都喜欢跟她坐在一起聊天。她讲故事擅于用拟声词,用夸张、比喻的手法,将一个人的动作或者神态,描述出来,让人听了忍不住“噗嗤”一声发笑。
她哄小孩也有一套,但她是讲道理的哄。我记得有一次,隔壁家有个小孩,端着一碗凉茶,来到我家门口喝,凉茶的味道闻起来就苦,小孩一直在做喝药的心理准备,深呼吸一口气之后,把嘴巴放到茶碗沿又怂了,反弹似的把头伸离了茶碗,直呼:“好难喝啊!”奶奶看见了,坐到他跟前对他说:“烧鸡腿好吃吧?回家让你妈妈去市场,给你买一只烧鸡腿给你吃。”我跟那个小孩一样,都不知道奶奶说话的用意,但小孩的情绪明显是平稳了。奶奶又说:“但是烧鸡腿能治病吗?如果能,你妈妈早就给你买回来了。苦口良药,鸡腿好吃但是治不了病,凉茶难喝,喝完就能治你的病,所以不要害怕喝凉茶,难喝就慢慢喝,哪里有好喝的凉茶?但喝完凉茶,你的病就好了。”小孩听完,低头深深地喝下了一口凉茶,我不得不佩服奶奶的劝说技巧。爷爷和奶奶的感情也很好,奶奶要是骂爷爷,爷爷绝不反驳,爷爷要是骂奶奶,奶奶也总是静静地听着。
备注:我上初中之后,我们一家就不在那里住了,只有逢年过节,才会回去祭祖。老家的门前有一颗低低的杨桃树,虽然它结的果,从来没能在树上长大过,但在炎炎的夏日,也曾为街坊四邻遮蔽一处阴凉。可惜今年,它却被我们家砍掉了,原因是它老有虫,让从家门经过的邻居觉得浑身发痒。原来多好的树,不经过打理,最后也会长虫,沦为一棵废树。
门牌号:永安街二巷8号
房子的层数:三层半
主人:BB机和她的妈妈
人物描述:BB机之所以叫BB机,大概是因为她出生的年份,BB机的使用正流行吧,或者她在这里住的时候,与BB机发生了什么有渊源的故事,而被某个街坊起了这样的外号,具体是因为什么,现在也无从考证了。她和她的妈妈,是在她父母离婚后离开这里的,走的那天把房子卖了。买她们房子的是一户外地人,讲着一些我们很难听得懂的地方性白话。一开始我是很排斥他们的,总觉得他们的到来,和BB机的离开,有着不可避免的千丝万缕联系。后来我才明白了,BB机一家是把房子卖了,是他们选择离开了这里,如果不是这户人家入住,肯定也会有别人。
备注:爸爸说,前几年出去吃饭,还碰到BB机和她妈妈,BB机还主动到他跟前和他打招呼,BB机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,再也没有童年的黝黑肤色。买下BB机房子的一家人也过得很好,他们在这里出生的后代,已经讲我们当地的白话了,房子也因为住不下重建成一座新式别墅了。
门牌号:永安街二巷9号
房子的层数:两层半
主人:水凤奶奶和何伯爷爷
人物描述:水凤奶奶和何伯爷爷一家是组合家庭,何伯爷爷比水凤奶奶大10多岁,记忆中水凤奶奶一头黑发,没什么皱纹,何伯干瘦且头发灰白。他们以前很穷,从他们家的装修都可以看出,地板铺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火砖,屋内墙面和外墙一样,刷的都是黄色的水泥沙。自从儿子在广州开五金店之后,他们的日子好像就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了,过年都有两辆小车停在门口。后来,水凤奶奶上广州帮忙带孙子,何伯爷爷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永安街二巷去广州生活。
备注:前年3月的一个傍晚,他呆坐在门口,迷迷糊糊的。有人问他“在干什么?”他老半天才回答说“在煮早饭”,街里街坊一个人也不认识了,谁的名字他都喊不出来。大家赶紧通知他住在附近的女儿,将他送去医院,原来确诊是“脑溢血”。出院后,儿子一家回来,强行把何伯一起带去广州,从此永安街二巷9号大门紧锁,再也不见在屋头乘凉的何伯。
门牌号:永安街二巷10号
房子的层数:三层半
主人:袁奶奶和袁爷爷
人物描述:袁爷爷和袁奶奶,各有各自的爱好,总是凑不到一起去。袁奶奶总是围着家里转,喂鸡、生火、做饭、破柴;袁爷爷则养鸟、下棋、出去听戏,只有房子漏雨时,他们俩才能凑到一起。他们扫干房子的积水,找出漏雨的地方,再请水泥工将房子补好,干完之后,他们又各玩各的。房子虽然漏水,但是很能吸引我,因为屋檐角上常年漏雨,有个像石钟乳的白色固体附在那里;还有就是他们家的燕子窝,叽叽喳喳的,很有趣。
袁奶奶有个特点,老喜欢打听别人家的事,现在看来,她很可能单纯地出于对一个小孩子的关心,但我那时候心里很不乐意,总在想:“这个奶奶,怎么这么八卦,我家里人怎么样了,我为什么都要告诉您?”所以我回答两句之后,就撒腿跑开了。
备注:袁爷爷直到中风恢复后,才天天待在家里了,以前的兴趣爱好也没有了;唯有袁奶奶还雷打不动地保持着自己的爱好——直到现在,我每次路过,她同样会问我这些问题,而我已经学会了回避问题,总是给她一些相当于没有回答的回答:“跟从前一样”或者“还可以。”
永安街二巷是一条很小很小的巷子,小到在地图上甚至都找不出它的位置,但是我还是冥冥之中觉得,我一定要把它记录下来,大概因为这是我的故乡,是我性格养成和人际交往启蒙的地方,我人性中的悲悯和看待事物的中庸皆来源于此。人记忆的维持总是抵不过时间的消磨,可能有一天我甚至会忘记英国的首都是伦敦,法国的首都是巴黎,甚至忘记太阳是从东边升起,从西边落下,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,它们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记忆,而且我的记得与否会给他们带来任何损益吗?没有的,并没有。只有永安街二巷使需要我的记忆,而我也需要它存在于我的记忆,我和永安街二巷谁都不能没有谁。我是永安街二巷记忆中的一部分,和永安街二巷的每一盏路灯、每一种味道、每一个人、每一座房一起构成一条完整的永安街二巷,而我也不能没有永安街二巷,这是我根之所在,没有她,我活就成了人世间一个漂泊不定的游魂。我笔下的永安街二巷,比不过《清明上河图》的海清河晏,也比不过《富春山居图》的层次变换,她平凡无比,却又绝立于世。